西。它既可以是物品,也可以是方向。這世間萬物,無不可以東西統稱,而這世間萬方,也無不可以東西概括。沒人知道是誰發明了這個奇巧的雙關語,讓人脫口而出時,卻將整個世界涵蓋在內,卻又因習焉不察而渾然不覺。
但當你邁開腳步,向東或是向西走時,觸目所及,無不是各式各樣的東西,來自東方的東西被帶到西方,來自西方的東西則被攜來東方,東西的東西在東西交匯,或相向而來,或擦肩而過,無數的東西在東西之間的相遇與別離,讓東西方的人可以跨越時空的阻隔,去一窺殊方異域的所在。
一位旅者長時間行走在荒漠草原之中,一位水手經年航行在海浪島嶼之間,駝峰上、馬背上、船艙里、行囊中,滿載的除了那被稱為貨物的東西,還有那來自東西的文化與傳奇。于是,愷撒的兒女身上,穿著著來自漢家女工紡織的絲綢;唐人的菱花鏡中,也可照見那來自遙遠西域的聯珠織錦。東南亞半島上繪制的抄本,畫上了大明士民的衣冠,成為西方圖書館中的藏品;在香港印刷的一本中文日歷上,記錄了大洋另一端美洲大陸的消息。借由來自東西的無數雙有名或無名的手,來自東西的東西被交換到東西。
東西,因東西而相見。
本文出自新京報·書評周刊2024年5月21日專題《東西》中的B04-05版。
撰文|楊斌
1947年夏,倫敦。
倫敦的夏天依舊清涼,經歷了二戰苦難的大英帝國的首都仍未從硝煙中恢復其戰前的繁榮。許多珍貴的藏書,仿佛舊時王謝堂前燕,因為主人的消失或落難而現身市場。時年43歲的查爾斯·博克舍(中文名“謨區查”),還是一位尚不知名的藏書家。這一天,他收到了倫敦霍奇森(Hodgson)書店7月10日的銷售書單,其中包括伊爾切斯特伯爵(Earl of Ilchester)擁有的荷蘭屋( Holland House)藏書之拍賣目錄。荷蘭屋是倫敦著名的私家圖書館,博克舍馬上拿著目錄研究起來,注意到了一本標號為60的“東方手稿”。
拍賣目錄對這份手稿有一大段介紹:“東方手稿——75張彩繪的遠東原住民圖畫……;中國部分描述中國的王室、武士、官員等,身著華麗的長袍,佩戴各種金飾;還有88張繪有飛禽異獸的彩圖(一頁四圖),全部都有邊框裝飾;并有一折疊頁橫幅,繪有一艘大船和搭乘小船的原住民……”并標明此手稿名稱為《盜賊群島(Isla del os Ladrones)》,制作時間斷定為十八世紀。一貫對遠東歷史和文化十分關注的博克舍在投標單上填了40英鎊,幾周之后便收到了這本書,無意之中撿了一個大漏。
經過研究,博克舍寫了一篇長文,對這份手稿的制作、內容、性質以及流傳作了一個初步的判定。首先,手稿中的主要文字是十六世紀末的西班牙文,使用的紙張是明清中國常用的通草紙。其次,手稿的裝訂帶有明顯的16-17世紀的伊比利亞風格。因此,手稿的制作時間應當是在十六世紀末。最重要的是,博克舍推測這部彩繪手稿是在西班牙帝國的遠東殖民地馬尼拉繪制,其中某些西班牙文的作者可能是西班牙的第七任菲律賓總督戈麥斯·佩雷斯·達斯馬里尼亞斯(1590年6月至1593年10月在任 )或者他的兒子也即第九任總督路易斯·佩雷斯·達斯馬里尼亞斯(1593年12月至1596年7月在任)。
馬尼拉是西班牙帝國在遠東建立最早最重要的殖民地。1571年,西班牙殖民者米格爾·洛佩斯·德萊加斯皮(1502–1572)帶領艦隊入侵呂宋島,修建了城堡和炮臺,這便是現代馬尼拉城的來源。在此后的三百多年里,馬尼拉不僅是西班牙殖民菲律賓的首府,也是西班牙帝國覬覦東南亞和東亞的基地,同時又是西班牙橫跨太平洋的絲綢-白銀貿易的樞紐。著名的馬尼拉大帆船就航行于馬尼拉與新西班牙(今墨西哥)的阿卡普爾科(Acapulco)之間,時間長達兩百多年。馬尼拉大帆船每年定期航行一次或兩次,橫跨太平洋,將大量的中國商品經馬尼拉運往美洲及西歐;與此同時,大量的美洲白銀經馬尼拉中轉輸入到中國。西班牙殖民者的野心,當然不會止步于馬尼拉。事實上,他們到了菲律賓特別是占領了呂宋島之后,馬上開始搜集東南亞特別是中國的情報。博克舍收藏的這份手稿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產生的,因此,他將此命名為《馬尼拉手稿(Manila MS)》。學術界則將其稱為《謨區查抄本》(以下簡稱《抄本》)。
《謨區查抄本》內頁。
博克舍的文章發表于1950年,在此后的五六十年內,學界對這部手稿幾無關注。出乎意料的是,這十幾年來中西學界突然對這部手稿產生了濃厚的興趣,或將其從西班牙文翻譯為英文,或研究其制作與性質,或探索其圖像,雖然成果豐碩,這部圖文并茂的手稿卻依然還有許多不解之謎。
以筆者看來,《馬尼拉手稿》是一部中西合璧的神作。
為什么?
帝國的凝視:
西班牙的“亞洲族群志”
和一般的手稿不同,《抄本》以圖為經,以文為緯,圖像先于文字,文字介紹圖像。手稿共有612頁,其中97頁為手繪插畫,314頁為文字說明,長短不一,剩下的197頁則為空白,可見這部手稿因種種原因沒有最后完成。手稿主要描繪了東南亞以及東亞地區的土著居民,是一部16世紀末在馬尼拉的西班牙殖民當局組織繪制的“亞洲族群志”。
按照手稿的排列順序,先后呈現的土著居民為分別是Ladrones(盜賊群島,即馬里亞納群島)、Cagayanes(卡加揚)、Negrillos(小黑人)、Zambales(三描禮士)、Bissayas(比薩揚)、Moros (穆斯林)、Naturales(又稱Tagalos,他加祿)、Burney(勃泥)、Malucos(摩鹿加)、Iauo(爪哇)、Siaus 和Siam( 均為暹羅)、Japon(日本)、Caupchy(交趾軍、交趾)、Canglan(廣南)、Xaque(畬客)、 Cheylam(雞籠)、Chamcia(尖城)、Tamchuy(淡水)、Taipue(玳瑁)、Tampochia(東坡寨,即柬埔寨)、Temquigui(丁磯疑)、Tohany(大連)和Tartaro(咀子),此后的部分便是明代中國的人物、神仙以及珍禽異獸。
不難發現,抄本的基調是西方文明的視角。抄本的發起人以及最終的編纂者秉持西方中心論的立場,帶著“文明”有色眼鏡繪制了他們眼中的“野蠻”的“東方社會”。
抄本部分人物圖像。
西方文明視野下的海島東南亞居民,裸體、跣足,文身,披發、狩獵、茹毛飲血,其中的男性幾乎全都佩帶武器(大刀、長矛、劍、弓箭、匕首、盾牌、鳥槍),有的一人攜帶三件武器。如介紹卡加揚人時,西班牙文的介紹大談特談這些人經常爛醉如泥而臭名遠揚;三描禮士的圖像則描繪了他們如何享用剛剛宰殺的水牛的內臟。當然,也有其他想象。其中有多幅人物肖像中黃金飾物極其引人注目。碩大的金項鏈、手鐲、金耳環、金臂釧、頭飾,絢爛奪目,凸顯了西方對以黃金為象征的東方財富之垂涎。
抄本開頭折疊頁彩繪“盜賊群島”土著居民劃著七條小船向西班牙的大帆船靠攏。
西方的視角最好的例子莫過于手稿開頭那幅折疊頁的彩繪(橫80厘米),畫的就是“盜賊群島”土著居民劃著七只小船向西班牙的大帆船靠攏。圖中的土著居民共14人,赤身裸體,有的已經用椰子、淡水和鮮魚交換西班牙人的貨物(特別是鐵器),整個圖像仿佛是土著居民在歡迎西班牙人的到來。以這幅圖像開啟手稿,既符合歷史事實(1565年從新西班牙出發的米格爾·洛佩斯·德萊加斯皮橫跨太平洋,最先到達了盜賊群島,經過幾年的經營才北上占領呂宋島,而后馬尼拉大帆船也經常造訪這個群島),又是殖民者眼中把“文明”帶到了“東方”的隱喻。然而,圖像中的其樂融融卻掩蓋了米格爾一行和島上原住民查莫羅人(Chamorro)的沖突。正是這些暴力沖突,才使得自以為文明化身的西班牙人把這些島嶼污名為“盜賊群島”。
抄本中的日本人形象,男女手持折扇。
當然,以上的分析并不是否定手稿人物圖像的寫實性。如日本一圖(上圖),一對男女身著和服,均手持折扇,男子頭頂剃發,只留中間一圈,腰系紅帶,身佩長劍,腳著草鞋;女子云鬢高聳,臉色圓潤,腰系綠帶,腳著紅履,頗為真實。因此,手稿帶有豐富多樣的歷史信息,值得細細挖掘研究。
總的說來,《抄本》是西班牙帝國對亞洲的“凝視”。他們希望了解亞洲,進而占領與殖民亞洲,在亞洲建立一個新的西班牙,如同他們在北美洲建立的新西班牙一樣。正因為如此,手稿的主事者對和馬尼拉近在咫尺且頻繁往來的大明王朝格外關注。事實上,《抄本》中有關明代中國的插畫及文字部分占據了內容約三分之二,共計有58幅插圖和110段描述性文字,主要內容涵蓋了明末時期的中國人物、神靈、異獸和鳥類。
誰是“生理人”?
《抄本》中,共有六組描述中國人物的插畫。第一組未命名,但根據男子手持折扇上有“廣東”二字,可稱為“廣東”。而后依次為“常來Sangley”、“大將Cap.kn general”、“文官Mandarin lenado”、“太子principe”和“皇帝Rey”。除了“大將”一圖外,其他五組均以一男一女出現,應該是夫妻的形象。
我們可以發現,這六組人物的排序,一方面依照了從南到北的視線,展示了西班牙人對大明王朝的認識,這樣符合歐洲人抵達中國與中國社會接觸的實際情況;另一方面則體現了西班牙人對中國社會階層乃至權力秩序的認識,從普通的南方夫婦(家庭)到巡海負責大明國王的軍隊將領以及行使行政管轄的文官到帝國的最上層太子和皇帝。這個社會結構雖然簡單,但也基本沒錯。不過,這六組圖中的“常來”,究竟何指?這令人頗為費解。
抄本中的“常來”,即往返于中國與南洋之間的明朝商人,以福建人為主。
“常來”一圖中一男一女對視,應為夫妻。男子頭戴黑色圓高帽,絡腮胡,右手持折扇,扇面繪有常見的高士(持杖)踏春圖,身著淡藍色長袍,腰系黑(紫)帶,白襪藍鞋。女子頭發分為三束盤于頭頂,以彩色發簪固定。上身著綠色長袖衫,下身著紅色折裙,腳蹬紅靴,足面有藍布覆蓋。鞋尖翹起,略露于紅裙外。
從排序和圖像來看,很明顯,所謂“常來”應該是中國人。可是,為什么把大明百姓稱作常來呢?
1570年西班牙人抵達呂宋島的時候,馬尼拉已經有中國人,主要是福建人居住和貿易往來,中國人把此處稱為呂宋。在呂宋貿易的中國人,西班牙人稱為“Sanlay”,如手稿所見,中文則寫為“常來”。“常來”應該是“Sanlay”的讀音,容易讓人聯想到常來常往,也就是貿易往來。因此,用“常來”稱呼在馬尼拉的往返大明與呂宋之間的中國人(主要是福建人,特別是漳州人),這也說得通。然而,實際上“Sanlay”是“生理”一詞的發音,“常來”不過是誤記。
那么,“生理”是什么意思呢?簡單地說,生理就是生意,指代往返呂宋與大明之間貿易的福建(后來也包括廣東等地)生意人——商人。有何為證?
明末的張燮(1574—1640)是福建漳州龍溪人,他完成了一部《東西洋考》(1617年刻印),記錄了明代后期海洋貿易的相關情況。《東西洋考》卷五抄錄了當時呂宋華人起草的文書,出現“生理”一詞,其一:“前輩回唐人,系是久住不安生理”;其二:“復議設新澗城外,慮及番兵橫為擾害,著頭目四人,逐日在澗看守,以便唐人生理”;卷十一洪武二年“明賜爪哇國王璽書”有“俾瓜哇之民,安于生理”一句。(218頁)從上下文判斷,“生理”一詞有“生活”“生計”的意思,而對往返乃至寓居海外的中國人而言,他們的生活或生計指的就是他們從事的海外貿易,也就是平常所說的“生意”。這個解讀,我們可以從同時代的文學作品得以佐證。
和張燮同時代的明末文人凌濛初(1580-1644)以“拍案驚奇”著名。他的《初刻拍案驚奇》正式成書于1627年,1628年刊行。其第十九卷《李公佐巧解夢中言謝小娥智擒船上盜》有“平日作何生理的?”以及“又不做生理,卻如此暴富”二句,則“生理”大致等同于行當、買賣或生意。因此,所謂“生理人”就是稱經商、做買賣的人,也就是生意人、商人。
“生理”作“生計”或“生意”解,其實早在唐宋時代就有。杜甫《春日江村》有“艱難昧生理,漂泊到如今”一句;而蘇軾《閑居五詠·買宅》有“生理付兒曹,老幸食且眠”,可以明知。宋代蘇州人龔明之(約1091—1182)的《中吳紀聞·朱氏盛衰》記載:“朱沖微時以常賣為業,后其家稍溫,易為藥肆,生理日益進。”這里的“生理”很明確就是生意了。明代的例子就更多了,茲不贅引。不過,明朝官方則稱呼這些違反海禁出海謀生的人為無賴之徒。值得注意的是,生理這個詞依然在福建和廣東一帶的日常生活中使用,仍然是做買賣的意思。如潮汕話有“生理細細會發家”(生意雖小能致發家)這樣的俗語。
因此,“生理”一詞,因為和華人海外貿易有關,從宋明時代就逐漸傳到東南亞,而后為新來的歐洲人(葡萄牙和西班牙人)所接受,并以他們的語言記錄下來,成為中方語言滲透進入西方語言的鮮明例證。
和《馬尼拉手稿一樣》,手稿的收藏者博克舍的一生,也充滿了迷霧與神奇。
謨區查:
從情報官到史學大家
查爾斯·拉爾夫· 博克舍 (Charles Ralph Boxer,1904-2000),是上世紀英國研究16-17世紀東方歷史最杰出的歷史學家,1957年當選為英國國家學術院 (The British Academy)院士,平生著述多達335篇(本),其中包括三十多本書。
博克舍的中文名字也是個謎團。過去大家把“Boxer”譯音為博客塞、博克舍或博沙爾, 其實Boxer有自己使用的漢字名字。大約在日本的時候,他或許根據日本朋友的建議,把“Boxer”以日本拼音寫成漢字“謨區查”。《馬尼拉手稿》的收藏印“謨區查印”可為明證。
《馬尼拉手稿》的收藏印“謨區查印”。
謨區查成為歷史學家,這是一條他自己年輕時從未考慮的道路。他出生在并不顯赫的軍人世家,他本人也沒有受過大學教育。謨區查最初在其父服役的直布羅陀 (Gibraltar)上的一個天主教會學校學習,1918年13歲的時候謨區查進入威靈頓公學(Wellington College)學習。這所學校為軍官的孩子提供了教育,以幫助他們子承父業,進入桑德赫斯特皇家軍事學院(Royal Military Academy Sandhurst, RMAS),以后到軍中服役。謨區查走的就是這樣一條規劃好的道路,于1924年1月加入其父曾服役的林肯郡團。
大約就在服役的這段時間里,謨區查對語言和原動力產生了濃厚的興趣。他利用空閑時間閱讀各種檔案,訪問英國、荷蘭與葡萄牙的各個學會,并結識了當時著名的學者。更有意思的是,謨區查此時也開始收藏書籍,這成為他終身的嗜好,無意之中也為二十多年后購買《馬尼拉手稿》埋下了伏筆。
1930年謨區查的軍旅生涯發生了一個巨大轉折,他被派往日本擔任語言軍官(Language Officer)。他在日本走訪了許多地方,他的日語十分流利,時人稱贊他說的日語如同藝伎一般典雅(like a geisha)。1937年1月,謨區查到香港擔任情報官(Intelligence office)。在此后的數年內,他一再訪問澳門這個葡萄牙殖民地,寫下了許多有關澳門的著作。不過,這個時期的學術活動,在某種程度上是謨區查情報搜集工作的掩護,而澳門是一些重要情報的信息來源。1941年5月,謨區查升為少校,成為英軍駐香港的高級情報官。
軍隊和情報職責并沒有打斷謨區查的學術愛好或社交活動。單在1938年謨區查就發表了不少于11篇學術論文,而他的私人生活也豐富多彩。謨區查后來承認說:“大家都知道,只要在香港生活四年之后,要么變成不可救藥的酒鬼,要么就結婚。我兩者都沒錯過。” 1939年6月,他和在香港的一名教師尤蘇拉·塔洛克(Ursula Tulloch)結婚;顯而易見,這場婚姻是個錯誤。1940年4月,尤蘇拉離開香港去澳大利亞,后來定居斯里蘭卡。在此期間,謨區查遇到了他的真命天后,一個叫艾米麗·哈恩(Emily Hahn,1905—1997)的美國奇女子。
艾米麗是一位上世紀初成長起來的西方新女性,曾經在上海多年,并與上海才子、有婦之夫邵洵美(1906-1968)一見鐘情,兩人在她的江西路寓所同居。Emily Hahn 用上海話來說,仿佛中文的項美麗。“項美麗”這個中文名字以及“蜜姬”這個昵稱,都是邵洵美起的“雅號”。后來項美麗和謨區查在香港邂逅并同居,雖然兩人當時或是有夫之婦或是有婦之夫。1941年10月17日,他們的大女兒卡羅拉(Carola Militia Boxer)在香港出生。1941年12月8日,日軍進攻香港,謨區查被俘入獄,直到日本投降后才重獲自由。1945年11月,他與項美麗以及女兒卡羅拉在美國相聚,而后兩人正式成婚。1946年7月,謨區查全家三口回到了英格蘭的祖宅康尼格。
1947年,謨區查接受了國王學院的聘請,擔任葡萄牙研究的賈梅士講席教授 (The Cam?es Chair Professor of Portuguese)。1951年4月,謨區查到倫敦大學亞非學院擔任遠東史講席教授(the Chair of Far Eastern History),1952年5月他重新回到了國王學院。1956年倫敦大學學院聘請他為荷蘭研究所的講席教授(the Chair of Dutch Institute, University College of London),不過被謨區查婉言拒絕。
1965年10月,謨區查與印第安納大學的莉莉圖書館達成了協議,出售了自己的藏書。1967年10月,謨區查從國王學院辭職,而后移居到了印第安納大學的主校區所在城市——布盧明頓(Bloomington),開始了他在美國高校的經歷。1969年謨區查擔任耶魯大學“歐洲海外擴張”講席教授(the Chair of the Expansion of Europe Overseas)。1972年5月,謨區查在耶魯退休,然后輾轉在美國幾個大學授課,直到1979年為止。
謨區查的學術生涯獲得國際學術界高度贊賞。他先后被萊登大學、利物浦大學、香港大學、印第安納大學等大學授予名譽學位。1997年,因其卓越的學術貢獻,倫敦國王學院以其為名設置了博克舍講席教授(Charles Boxer Professor)的職位。
流轉:
從東方到西方
關于《抄本》,有許多不解之謎。比如說,是誰發起并主導了這個抄本?抄本什么時候開始,什么時候完成?作者又是誰?抄本又是如何從馬尼拉流傳到了歐洲最后被謨區查獲得?
根據目前學界的研究,大家大致認為這個抄本是西班牙菲律賓的父子總督,也即戈麥斯和他的兒子路易斯發起的。戈麥斯于1590年擔任總督,三年后在一次遠征途中被嘩變的中國船員殺死,而后路易斯子承父業繼任了總督一職約三年時間,在1596年7月卸任。因此,《抄本》大致完成于1590-1596年間。
那么,作者又是誰呢?很顯然,由于內容的豐富多彩,這一抄本的作者是一個集體,其中一些人甚至互不相識。從圖像上來看,作者肯定有許多西班牙人。他們記錄了東南亞和東亞所見所聞,或親自或請畫家精心繪制了圖像。可是,繪圖這項工作要是沒有土著居民的參與,似乎也是不可能完成的。此外,中國部分還有各路神仙和鳥獸蟲魚,這些類似山海經的圖像沒有中國人的幫助、參與乃至主導,是不可想象的。除了圖像,《抄本》還有大量的西班牙文的解說,以及若干中文文字如“皇帝”、“太子”和“大將”等等,則作者必然包括西班牙人、馬尼拉略通中文的傳教士以及中國商人、工匠。顯然,《抄本》是一個由西班牙在馬尼拉的殖民政府官方發動的、各個族群參與合作并持續了數年的項目。
《抄本》又是如何從馬尼拉到了歐洲的呢?謨區查認為有兩種可能:第一種是馬尼拉當局在1590年之后把抄本送到了西班牙王室手中;另一種可能是1762年英國人在襲擊馬尼拉的時候搶走了抄本,而后帶到了歐洲。最近,歷史學家約翰·克勞斯里(John N. Crossley)從內容和裝訂這兩個方面比較了抄本和同時代其他文獻,修訂了謨區查的觀點。首先,抄本的封面和內頁保存相對完好,只有幾個蛀洞,其狀態遠超保存在馬尼拉同時代的文獻。其次,抄本的封面是羊皮,裝訂風格的確是16-17世紀的西班牙風格。綜合其他因素,克勞斯里認為抄本應該是在路易斯卸任總督后不久就送到了西班牙,由西班牙王室印刷局(la Compania de Impersores y Libreros del Reino )裝訂。
《馬尼拉手稿》抄本封面。
那么,究竟是誰在什么時候把抄本帶到了西班牙呢?克勞斯里猜測這個人很可能是德·洛斯·里奧斯(de los Rios)。此人是航海家,為父子總督的親信,因而有機會拿到抄本。1605年,在路易斯去世兩年后,里奧斯帶著抄本返回了西班牙。這樣看來,抄本制作的時間可能更長,或在1590-1605年之間。
讀者自然會繼續發問:那么,抄本是怎么從西班牙王室手中輾轉到了謨區查那里的呢?這不得不提到歐洲著名的書店——倫敦的荷蘭屋。臺灣學者李毓中猜測這可能與19世紀初的荷蘭屋的女主人伊麗莎白(Elizabeth)有關。伊麗莎白熱愛西班牙文化,曾在1802-1805年以及1808-1809年兩次到伊比利亞半島長期旅行,因此有可能是她在西班牙時獲得抄本,帶回倫敦收藏。1939年9月27日晚,在著名的倫敦大轟炸中荷蘭屋大部被毀,僅存東翼。不可思議的是,其圖書館的藏書居然神奇般地都幸免于難。而后手稿就轉到了謨區查手里,后者把自己的藏書賣給了印第安納大學的莉莉圖書館(Lilly Library)。有趣的是,莉莉圖書館把手稿命名為Boxer Codex。“Codex”意思是古代文獻的手抄本,“Boxer Codex”翻譯為中文就是《謨區查抄本》,這是莉莉圖書館對謨區查表達的敬意。
如此看來,《謨區查抄本》的流傳亦十分傳奇。
中西合璧
平心而論,從歐洲擴張初期東西方交流的角度而言,《謨區查抄本》的確是獨一無二的文化精品。
《人海之間》,楊斌著,北京貝貝特·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23年9月。
以《謨區查抄本》發現者和收藏者謨區查而言,他本身在中西方之間游歷,他關于亞洲殖民初期的研究有些至今還難以超越,他對東方人民抱有深切的同情與共情,連他的妻子項美麗也是在中西之間穿梭,其成就可以與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賽珍珠媲美。
以《謨區查抄本》的流傳而言,抄本起初是馬尼拉官方發起并準備呈送西班牙王室的一部報告,卻輾轉到了英國,而后歸謨區查所有,最后被印第安納大學的莉莉圖書館收藏。亞洲生產,歐洲流浪,美國定居,橫跨了南海、印度洋和太平洋,其身世在中西方之間穿越,實在不簡單。
以《謨區查抄本》的制作材料和工藝而言,它用的是中國制造的通草紙,其裝幀則沿襲了歐洲的特色,其使用的顏料、金粉等等既有東南亞的材料,也有中國和歐洲的因素,而其一男一女的繪圖方式則似乎融合了歐洲與中國的傳統。
以《謨區查抄本》的作者而言,這是一個真正的中西合作的集體項目。手稿是由馬尼拉的西班牙殖民者官方籌劃,其作者(參與者)包括了馬尼拉的西班牙高層、天主教教士(有的還學會了中文)、呂宋等島嶼的土著居民以及華人工匠(甚至還有華人翻譯和皈依天主教者),可謂中西合璧。
以《謨區查抄本》的內容而言,其中的文字包括西班牙文和中文,其圖像包括東南亞、中國、日本等地的居民以及鳥獸魚蟲和神仙鬼怪,既一絲不茍地描繪了東方的“真實”,又小心翼翼地呈現了西方對“東方”的所見所聞,有時還不由自主地隱藏了西方對“東方”的想象。東西方之間的交流、糾纏與融匯,在《謨區查手稿》中的聚焦,實在是精彩至極!
參考書目:
(1)Boxer, Charles. “ A Late Sixteenth Century Manila MS.”Journal of the Royal Asiatic Society, Volume 82 , Issue 1-2 , April 1950 , pp. 37 – 49.
(2)“Boxer codex [manuscript], ca. 1590.”
https://webapp1.dlib.indiana.edu/metsnav3/general/index.html#mets=https%3A%2F%2Fpurl.dlib.indiana.edu%2Fiudl%2Fgeneral%2Fmets%2FVAB8326&page=1.
https://www4.hku.hk/hongrads/tc/graduates/k-s-g-hon-d-litt-hon-d-phil-f-b-a-charles-ralph-boxer.
(3)The British Academy, “Charles Ralph Boxer, 1904-2000.” Proceedings of the British Academy, 115,75-99.
(4)王晗一:《在馬尼拉看大明:中的中國人物插畫》,澎湃新聞, 2021年11月24日。
作者/楊斌
編輯/李陽 西西
校對/薛京寧 柳寶慶
輯導讀:圖標是用戶使用產品的第一印象,飽滿的圖標會在視覺上給人舒適感。如何畫一個飽滿的圖標呢?本文將從四個方面展開分析,希望對你有幫助。
Hello~大家好,這次跟大家分享一個非常實用的設計方法:飽滿性應用。
先說下我是怎么認識到圖標的“飽滿性”的。
默畫人家icon時候發現的:為什么按我記憶中默畫出來的別家產品圖標,系統圖標都沒有原版好看?在比對自己的默畫與原作細節之后我發現一個非常重要,區別開“嗯這個是個圖標”和“哇這個圖標像樣”之間的關鍵因素:讓你“哇”出來的圖標,一般都比較飽滿。
為啥大家喜歡飽滿?我們先來感性的認識一下,啥是飽滿。
根據牛津詞典的解釋,飽滿有兩層意思,分別是充實;豐滿,「籽粒 飽滿」;以及充沛,旺盛。
這就很好理解了,飽滿,是果實成熟的象征。我們的祖先還在野外打食兒的時代,在環境復雜的叢林里,他們通過辨識果實飽滿的形狀將其跟周圍粗糙,纖細,扁平的樹枝樹葉區分開,達到快速找到食物的目的。因此,飽滿意味著食物,這奠定了我們人眼對飽滿形態的偏好。
無論果實的顏色,我們都能通過對飽滿形態的識別快速將果實從周別環境中識別出來 。
相近的,提到飽滿的設計第一個闖入我腦海的就是保時捷。每次我經過保時捷,哦不,有保時捷經過我時,都被它那飽滿的形態,流暢的造型吸引
據說保時捷的設計師考慮的不是線條而是曲面,我們看到的外輪廓形態是曲面轉折的二維投影。
那么是不是說,只有圓形才算飽滿,難道以后我的icon都長圓形才討喜了?
也不是那么回事,雖然iPhone做過通過給撥號鍵盤的數字加圓底兒的方式增加用戶好感度,但這也不是說只有圓形才能讓人喜歡。
另外一個例子就是舞蹈中常說的“框架”
May j lee 舞蹈《worth it》截圖
這是我在一個舞蹈視頻中隨機截下的幾張圖,已知中間的舞者最受歡迎,求她為啥受歡迎?
當然顏值很重要,但是顏值之外呢?何況頭發已經把臉擋住,為我們排除了影響因素。
在這兒我拋磚引玉的分析了下中間舞者的肢體動作,可以看到區別于其他舞者的明顯特征,是她的手腳會同時達到動作的最大值,在一群舞者中制造出了最為舒展的輪廓,也就是所謂的動作飽滿,因此最為悅目。
May j lee 舞蹈《worth it》截圖畫線分析
善用框架這一點,我們也能從Material design 的 “Icon grid and keyline shapes”中略窺一二:
https://material.io/design/iconography/system-icons.html#grid-and-keyline-shapes
其中給出了能夠利用好框架的四個基本形態,能夠幫助設計師制作出統一,飽滿的icon系列。
如果只是單純的羅列,這個圖標哪里圓潤,哪里飽滿,哪里框架搭的到位可能還不足以生動說明設計的亮點,在此分享一些流行APP的icon VS 鹿也默畫這些icon的草圖。
在第一次默畫時,我記憶中的微信頭像是個橢圓,微信頭像的眼間距也沒有多想按感覺畫上了,畫完跟原設計對比時發現,橢圓其實很飽滿沒有那么扁,眼間距也相對近一些,頗有睿智的感覺。除了飽滿性,微信圖標的設計也十分貼合業務:
Duolingo是一款學習語言的應用,寓教于樂,是我非常喜歡的一個APP。
從第一次默畫到第四次默畫,可以清楚地看到飽滿性的運用對作品討喜程度的提升。
對比01-04,可以看到雖然貓頭鷹眼睛面積相似,但04中眼睛長寬比更接近,更飽滿。
喙的形態也是,雖然給人印象中面積不大,然而弧度非常大的上沿曲線,喙上的高光和圓角的處理都使喙的形態非常飽滿。
不可忽視的是眼睛和喙的位置關系,緊湊適當,能夠撐起整個面部。眼睛上方羽毛的形狀也不是干癟的樣子,這些細節都幫助使icon看起來更豐滿,富有回味的樂趣。
除了以上,在默畫過程中還能體會到原作的幾點妙處:
優點分析:
盒馬作為生鮮新零售市場的頭部玩家,其APP的視覺風格很好的強化了業務調性。
在默畫這個盒馬小鎮的icon時,我更為真切地體會到了飽滿性原則:
印象中的這朵荷花是面積相等的三片花瓣形態左右對稱,見第一次默畫。
然而與原作對比時發現,這朵荷花的三片花瓣竟然如此飽滿,干脆貼著圓形的輪廓走線。
第二次默畫與第一次默畫相比,可以看出原作的一些妙處:
hello U 是鹿也工作中的一個APP項目,現已在北美地區上線。
APP的主要內容是Motorola原創內容+用戶喜好內容的新聞流。
初版上線時使用的 system icon 都是 Material design 的原生icon。
前面提到過,hello U里包含了motorola的原創內容, 比如手機使用的tips,線下活動新聞,產品優惠等等;也包含用戶根據喜好訂閱的新聞內容,如體育,八卦,科技等等。內容的來源十分豐富,在icon改版設計中希望能夠體現出這種多樣性。
在用戶訪談中發現,我們的用戶認為hello U的新聞來源更為可信,健康。事實也確實如此,hello U有一套不良內容過濾機制,再加上Motorola品牌背書,頗得用戶信任,在設計中我們可以強化這種信任感。
原生的icon固然棒,但我們也希望通過一套獨有的icon建立獨特且友好的品牌形象。
任務拆解:
Flinto 的設計師Peter Nowell在一篇文章中寫到他對紙面設計和在軟件里設計的看法:
用筆在紙上畫,這是一個激發靈感,創造可能的階段,是加法。
倒入sketch/ai ,這是一個有關生產效率和設計精準的階段,是減法。
以下是鹿也在重新設計 hello U 系統icon時的紙面/軟件設計過程:草圖注重推演,倒入軟件后更關注圖形是否光滑,icon之間的形態是否一致。
我們把重新設計后的icon與原生icon進行對比:
可以看到改版后的設計有了獨特風格:
Home icon:
Game icon:
游戲機右側三個小按鍵呈三角形排列,并很好地與左側大按鍵平衡。
改版前 vs 改版后
在只更新系統圖標的情況下,app的視覺感受發生了如下變化:
結合自身業務特色得到了服務產品的獨特設計語言,有助于建立品牌形象,半填色的選中處理方式,在渲染友好氣氛的同時減弱系統工具圖標的重量,讓用戶更專注于內容本身。
在圖標同樣大小情況下,使用了飽滿性原則的icon更加清晰,友好,可讀性強。
只要稍加觀察,小到圖標,大到汽車,我們身邊的設計不乏運用飽滿性原則增加吸引力的例子。
我們在設計時不妨問自己幾個問題:
某個元素是否“足夠”飽滿?如果更飽滿,能否讓設計更討喜?
元素間的位置關系構成的框架是否與其中元素的飽滿度相符?
而更深層的,則是思考視覺設計該如何強化產品,結合業務場景為產品發展出獨具自身特色的設計語言。
共勉之。
本文由 @鹿也 原創發布于人人都是產品經理,未經許可,禁止轉載
題圖來自 Unsplash,基于 CC0 協議
輯導語:沒有梗可以逃脫反諷,就像沒有宏大能逃脫解構。狗頭表情包、“呵呵”及微信自帶[微笑] emoji的含義變化,這便是最初的陰陽表情包或者網絡流行語的雛形。為什么所有網絡流行語的盡頭都是陰陽怪氣?本文將對此進行解讀分析,值得一看。
經常泡在網上的朋友們,應該不難發現這樣一個現象:社會熱點發生后的一段時間,往往也是互聯網語言井噴式豐富的時期。每到這個階段,大家不僅打字手速突飛猛進,造梗、二創和吵架的熱情也異常高漲。
比如現在,隨便去哪個社交媒體上轉一轉,你都能找到網友們在最近幾場沖浪混戰里留下的智慧結晶。而這其中最精髓、最能體現當代人詞匯量、也最能體現互聯網生態環境的表達方式,就是所謂的“陰陽怪氣”,或者說反諷。
社交網絡The Social Network (2010)
在簡中互聯網,關于線上語言的解讀方式的討論,可以追溯到若干年前的狗頭表情包,以及著名的“呵呵”和微信自帶[微笑] emoji的含義變化。大概從那個時候開始,社交媒體上的流行語和表情包,就逐漸脫離了“所見即所得”原則,開始逐漸走向萬物皆可陰陽的反諷邏輯。
在討論“為什么反諷體在網上這么普遍”之前,我們首先需要界定,日常語境里說的反諷到底是什么。
一個比較淺顯的解釋是,反諷/陰陽怪氣是一種以文字、emoji 和表情包為載體,以玩梗、反串和抖機靈為內容,以調侃、吐槽、自嘲和相互嘲諷為目的的表達方式。其講究在最短篇幅內,做到“我表面上說的和我實際想說的完全不一樣”的話中有話效果,通常來說以態度云淡風輕、講話文明為佳。整個操作的關鍵在于使用者對諷刺這門藝術的把握程度。
人民公仆 第一季 Слуга Народа (2015)
反諷的盛行與我們上網時的情緒息息相關。由于種種原因,現在的互聯網并不是一個適合心平氣和好好講話的地方,觀點、立場和情緒占據了大部分時間線,即使是剩下的那一點可以被稱為“事實”的部分,也很難得到它應有的待遇。
早在 2016 年,北京航空航天大學就對數百萬條微博帖子進行了語言分析。他們發現,憤怒是社交媒體上最容易傳播、最有影響力的情緒。想想每一次公共討論最后的一地雞毛,以及任何話題都能引發不同圈層之間對戰,你大致也可以評估出日常沖浪的這些人,大多處于一種什么樣的精神狀態。
12把椅子 The Twelve Chairs (1970)
人類的憤怒是向外的、帶有行動力的,它的攻擊性催生了大聲說話的欲望。換句話說,如果你覺得“啊怎么所有人的戾氣都這么大”,事實或許不止如此。情緒并不會憑空誕生或消失,那種“上網就是為了抬杠和看人抬杠”的現狀,從來就不是單獨某一方的原因,而是互聯網用戶、平臺、現實生活和不可抗力一起造成的。
自由的幻影 Le fant?me de la liberté (1974)
如今互聯網語言的最大矛盾,可能是網友們日益增長的陰陽怪氣之情,跟流行語迭代的速度跟不上這種表達需求之間的矛盾。至于大家喊了很久的信息過載,不過只是這種矛盾得不到解決的一種代償效應而已。
語言承載情緒,同時又進一步激發情緒,這就是在網上通常吵不出任何結果,最后只能刪帖、拉黑或者不了了之的原因。但我們的語言本身又是嚴重枯竭和扁平化的,尤其是在這個流行詞乏味得像復讀機、敏感詞和禁忌卻又越來越多的時代,一個普通人希望在線上毫無顧慮地聊點什么,可能性其實相當渺茫。總之,在一個表達受限的環境里,反諷是普通人唯一還能用得上的語言暗器,只不過我們通常用它來互相攻擊。
玩樂時間 Play Time (1967)
如果你不是那種精通互聯網黑話的十級語言學者,就一定會在上網沖浪的過程中經歷一些“這是在說什么”的心路歷程:
同一個笑瞇瞇表情包,可以同時表達開心、呵呵,以及“好氣哦但我還是得保持微笑”;一個問號或許是普通提問,但三個問號連用就變成了“你聽聽自己說得是人話嗎”;“啊對”的意思是“沒錯”,然而“啊對對對”的意思卻是“一個字都不對”……類似的例子比比皆是。
為什么互聯網反諷體越來越難懂、越來越繞?一方面當然是因為當代語言博大精深,而小圈子和黑話又實在太多,但另一方面,還是來自于文字交流本身的缺陷。
我的舅舅Mon Oncle (1958)
2005 年,《人格與社會心理學雜志》發表的一篇研究認為,文字型諷刺因為缺乏表情、語氣和現場情境等線索,接受者經常會有理解偏差。為此,人們不得不用加粗、斜體、emoji、空格等等方式幫助傳遞。
而一項針對 Twitter 上標注了 #sarcasm(諷刺)標簽的研究也提到,這類推文經常使用更為夸張的感嘆詞,或者“積極措辭搭配消極情況”的反差組合(這其實也是幽默的基本套路),久而久之就成了 meme 和梗。有些研究甚至認為,諷刺性推文會比其他內容的措辭更加“積極”。這就意味著,那些看上去毫無攻擊性的 emoji 或虛擬角色越可愛,被做成陰陽怪氣表情包的可能性反而越大,因為冒犯效果比單純的辱罵更悠長。
一九八四 Nineteen Eighty-Four (1984)
最早提出“解構”一詞的法國哲學家雅克·德里達認為,解構的本質和責任是“對抗非正當的教條、權威與霸權”。當你意識到個人的力量空前渺小,解構就有了意義,它可以帶著我們的反對和輕蔑消解一切,用非暴力不合作的態度刺破那些宏大的,挑戰那些不被允許的。
在這個共識之下,反諷作為一種結合了圖文、解構和諷刺的高語境文體,不僅帶著文字游戲般的機智,還能令使用者獲得一種“暗號對上了”的趣味。如果你點開一條微博,能在五秒之內判斷出整個轉發鏈里誰是友軍、誰在反諷、誰是跟風玩梗、誰又在假扮反串,恭喜你,你掌握的不僅僅是陰陽怪氣學,同時也是整個中文虛擬世界里最形而上又最下沉的部分。
美麗人生 La vita è bella (1997)
為了幫助加深大家對簡中互聯網語言的理解,我們在反諷文學里摘錄了 12 條高頻詞匯,按照難度從低到高的順序給出一些解讀。需要提醒的是,它們只是互聯網浩瀚文學海洋里極小的一部分,以下解讀僅供參考。當然,我們也也歡迎各位野生諷刺文學家們分享自己的使用心得。
“啊,這個”的極度省事版,意思是“因為太驚訝/尷尬/錯愕而一時語塞”。至于后面接的是“這什么玩意兒”還是“這我該怎么說”,全靠雙方自由心證。關鍵在于言簡意賅,在兩個字以內達到無語之情無以言喻的效果,類似于“噴了”。
辦公室的故事 Служебный Роман (1977)
同樣是標準的先揚后抑句式,重心在前半句的夸獎之后那突如其來的勸阻。句中的“說”可以替換成任意其他行為,比如“這首歌唱得好,下次別唱了”“這電影拍得不錯,下次別拍了”,轉折之優雅僅次于用法相似的“粉色嬌嫩,你如今幾歲了”。
最早來自二次元圈,現在的含義逐漸變成了“內心os”和“說話時的狀態暗示”。可以單獨使用也可以兩邊括號一起用,表示話里有話/欲言又止/開個玩笑/自黑一下等等,例如“我好快樂啊哈哈哈(”“打賭輸了我就倒立洗頭(不是”。因為趁手好用、靈活多變,現在已經是固定用法級別的日常語言。
奇愛博士 Dr. Strangelove or: How I Learned to Stop Worrying and Love the Bomb (1964)
一種繞著彎的提醒,潛臺詞其實是“你有沒有搞錯”,場景類似于已經過氣的“xxx了解一下”,但比后者的發傳單式口吻更戲謔一些,用途也相當廣泛。至于在具體語境里到底是真心解釋還是惡意調侃,基本完全取決于后半句接什么。
“你是不是腦袋有問題”的委婉說法,多見于各種迷惑發言的評論區。相似用法的還有“你們那兒xxx判幾年?”“今年的春晚沒你我不看”等等,都可以分到“傷害性不大侮辱性極強”的那一類。
發條橙 A Clockwork Orange (1971)
由紅牌警告演化而來,現在更接近“發現某人的言行可能會引來某些不友好言論的善意提示”,在光譜上差不多是中立偏友軍那一掛。潛臺詞是“我同意你說的,但我也知道會有很多人要來反駁你了”,基本等同于“樓主/層主挺住”“XXX還有30秒到達戰場”以及“別問,問就是XX”。
“老人在地鐵上瞇眼盯著手機屏幕”的縮寫梗。由于原型表情看上去很像嫌棄臉,經常用于表達無語、吐槽、無話可說等態度,但指向的通常不是對話雙方之一,而是共同談論的某個第三方。用同樣原理創造出來的還有“這是蝴蝶嗎.jpg”“女人 怒吼 貓.jpg”等等,一種寥寥數語就能達到“你為什么可以發圖片”的視覺膝跳反應。
鐵皮鼓 Die Blechtrommel (1979)
原本是粉絲和受眾對著名網評文體“老胡體”的評價,現在被反向用于內涵那些看似有理有據實則左右互搏、像小編體一樣車轱轆話來回說的詭辯式論述,有時也可以拿來夸贊那些模仿中肯體的段子。同理還有“謝邀”“理客中”“格局打開”“不吹不黑”“ 背后的原因令人暖心”等等,都屬于贊美用得太多了讓人反感、最后反而淪落成了批評。
微博常用 emoji 之一,表情名稱是“[太開心]”。遺憾的是這個長得像黃豆的笑容看上去實在可疑,很快就被善于發散的微博網友用成了陰陽怪氣標配表情,類似“臉上笑嘻嘻心里mmp”。用法傳開之后,像“[可愛]”“[憧憬]”“[打call]”這樣含義相似的 emoji,也全都跟著畫風跑偏。不僅如此,那些經典款的賣萌/生氣/訝異表情們,現在也都榮升成了萬物皆可反諷的一份子。
鳥類變形記 A metamorfose dos pássaros (2020)
“姐妹”的諧音,原本是年輕女性網友間的常用稱呼,后來逐漸被用來指代這個群體,同時發展出了某種微妙的嘲諷意味。同理還有“芋泥波波芝芝桃桃”“絕絕子”“暴風吸入”“美美躺平了”“yyds”等等,本質上都屬于“把某個群體經常說的話拿來復讀、造句就成了玩梗”的大型cos現場。
眾所周知,網絡梗里的諧音和形近字越多,反諷成分越高。本來是敬稱的“您”,在一些亞文化圈子里變形為讀音相近的“寧”之后,原本的嚴肅性蕩然無存。文字替換梗在中文 meme 里占比很高,從輕度的賣萌調侃(東雅、禿然、恰飯)到人身攻擊級別的抽象話(彳亍口巴)都有,危險系數當然也是逐級提高。
摩登時代 Modern Times (1936)
前兩個來自日本蒸汽波時期的全角輸入法,可以看作對日式輕小說“什么句子都能拿來當書名”風氣的調侃,后者則是社交媒體上的話題符號。它們都是在傳播的過程中逐漸帶上了反諷屬性。舉個例子,同樣的文字,對比一下“這是在干什么”、《這 是 在 干 什 么》和#這是在干什么#,很明顯,后兩者更有那種“雖然想吐槽的只有一句話,但這句話里的千言萬語足以寫一本書”的一言難盡感。
最后,在壞消息不斷的當下,我們祝大家能在看懂所有陰陽怪氣的同時,也保有好好說話的意愿和能力。
參考資料:
https://www.fastcompany.com/3017596/anger-spreads-faster-on-social-media-than-any-other-emotion
https://www.researchgate.net/publication/303358623_Figurative_Messages_and_Affect_in_Twitter_Differences_Between_irony_sarcasm_and_not
www.qdaily.com/articles/51423.html
作者:貓三只;編輯:華夫;公眾號:NOWNESS現在
原文鏈接:https://mp.weixin.qq.com/s/IfdNth2-d6igtEZRKLZiBg
本文由 @NOWNESS現在 授權發布于人人都是產品經理。未經許可,禁止轉載。
題圖來自 Unsplash,基于CC0協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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